尚书爷和“咸薄壳”

 

来源:《潮州民间故事集成》

 

  话说潮州本来就是山明水秀之地,不单气候温和,土地肥沃,特产丰富,人物也文雅俊秀智商高。可惜远离朝廷有近万里之遥,当时进入仕途的唯一途径就是参加科举考试,从考秀才、考举人、考进士这样一路考下去,考中了才能在政治上施展抱负,在功利上封妻荫子,光祖耀宗。但是往京城赴考往返没有一年也须半载,来回盘缠路费更是一笔不小的负担。三年一科的考期怎禁得这般折腾?不少务实的潮州人也就冷了这份心。参加科举考试的人少,进入政治圈子的人自然也少,故讯息也就不灵,每年金榜题名,几乎难觅潮州举子名字,几乎因此好长一段时间被外间人认为潮州这地方闭塞,人的文化程度也不高。其实不是潮州人脑筋不行,是受客观条件制约。听了别省人对潮州文士的评价,潮州的青年学子心中有气,决心用实际行动树立潮州人的新形象。到了明朝嘉靖以后,蓄势待发的潮州青年学子,真的不鸣则已,一鸣惊人。不单考出了个状元林大钦,进士也考出了一大串,雁塔题名的就有二三十位。而且个个都是响当当的真才子,学问既有专攻,琴棋书画,诗词歌赋也是信手拈来,令人啧啧称叹。据说,因为潮州籍的进士举人和已经考中而为官者云集京城,形成了“御街说白话”的风气。就是说,你到了天子脚下,不会说官话没关系,说家乡的白话照样行得通!
  在京城的潮州籍的进士、举人和官员多了,自然少不了为这班人服务的生意人。有道是朝中有人好办事,潮州的生意人头脑也同样灵活,你进京搞政治,我上京做生意,既为他们提供方便,办些潮州的土特产供应他们,使自己的家乡子弟少些思乡之苦,也搞活自己经济,何乐而不为?因此,明朝嘉靖以后,潮州商人在京城还形成了一个无形的团体,叫做潮州帮。各省的商人也不敢小觑他们。
  却说地处海滨的饶平县宣化都东界的大埕乡,有一个老实巴交的青年人,名叫黄阿蟹,此人在家乡时既务农,闲时也下海捕捞鱼虾,生活虽不富裕,倒也可以凑合凑合。,却不料天有不测风云,有一年家乡遭了风潮之灾,田园庐舍全被海潮冲毁,出海的小渔船也不知被撞毁了还是漂到哪里去了。总之,黄阿蟹已经从可以基本自给自足的半渔半农沦为赤贫。怎么办呢,总不能坐而待毙吧。有一天他忽发奇想:我何不跟乡亲们上京跑生意?有道是无商不富,这些上京做买卖的乡亲,原先不是也跟我黄阿蟹一样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,他们不过先行一步,从家乡买些诸如茶米呀红糖呀雨伞呀之类的东西到京城贩卖,不几年就个个都富了,吃香的喝辣的穿软的,连面皮也白净白净起来了,他们行,难道我黄阿蟹就不行,我还有个宗亲黄锦在京城做大官,听说官拜礼部尚书。要是生意做顺了,就办些家乡土特产,乘此机会去拜见拜见尚书爷,尚书爷一定高兴。对,上京城做生意去!主意定是定了,可是一摸口袋,却是身无分文。身五分文做什么生意?要是别人想到这里就打退堂鼓,但黄阿蟹是老实的滨海人,老实人就有不服输的牛脾气,决定了的事不轻言放弃。他到薄壳行赊了一担咸薄壳,言明卖后再还钱。薄壳行老板听说他是要挑往京城去卖,笑得直捂肚子喊疼,差点喘不过气。过了好一会才说:“阿蟹呵,勿看人家发财就目红,你看有谁挑薄壳去京城卖?”黄阿蟹硬邦邦顶薄壳行老板,说:“怎么?咸薄壳不是潮州土特产?别人去京城卖土特产都发了财,我的土特产就无人买?我不信!你说无人卖?无人卖我头先,生意更好做!我看你是怕我无现钱,不愿赊给我就直说,我好去找别间铺赊。”
  薄壳老板生气了:“一担薄壳所值几何,我好心被你当做驴肝肺!好,你欲担做你担,免用秤,你能担多重就担多重,品种也任你挑,卖得出卖不出我不要你的钱,一担薄壳就当做白送你!”
  “此话当真?”
  “一言既出驷马难追。不过有话在先,你去了京城,能得去,无变回勿怪我。”
  “这你放心好了。岂知京城有阮尚书爷?”
  薄壳行老板听了这话又是笑饱,心想,“尚书爷日理万机,他是吃饱撑了还是怎的,有功夫管你这个卖咸薄壳的穷乡亲?”但是他已认定黄阿蟹是个死撞南墙不回头的货色,不愿和他再多费口舌。
  且说黄阿蟹听了老板这句话,二话不说,转身往家中跑,回来时肩上已放着一担大竹筐。薄壳行货仓里,咸薄壳一堆一堆堆得象一座座小山峰,他蹲在薄壳堆下,先品尝,尝至自己满意了,认为这堆薄壳肉黄,壳薄,个大,咸淡适中,形状也好看——粒粒掰开来,都像一对对神前求卜时用的可爱小信杯。这样的潮州咸薄壳连我这个天天三餐离不了的海滨人吃了都叫好,不信京都人没这个口福!他也不用畚箕装,用手一簇簇的选,泥土太多的不要,壳粒太小的不要,不黄的不要,散粒不结成簇的也不要。老板站在一旁,只是冷笑,让他挑选个够。好个黄阿蟹,挑了满满两筐咸薄壳,往肩头一挑,上路了,挑担咸薄壳上北京。 潮州离京城不远不近恰好8千里,且不说肩挑咸薄壳的黄阿蟹这8千里路云和月是如何走过来的。反正他人和咸薄壳是到了北京城,虽然一大筐只乘下一小半——少量的是一路有人买,更多的是一路上不得不天女散花似的忍痛走一程散一程——没办法,路途太遥远了,任凭黄阿蟹有几百斤好力气,但是灯芯担久重如铁。要是一般人,不把竹筐也扔在路上才怪呢,总之黄阿蟹是胜利了,现在的任务是赶紧把咸薄壳卖出去。
  黄阿蟹肩挑咸薄壳,在京城窜胡同,沿街叫卖。他的叫卖声倒是引起行人和住户的注意,好奇地驻足观看,就是没几人来买——见都没见过的东西,谁敢买敢吃?来北京已经好几天了,咸薄壳就是原封不动。一路上卖咸薄壳积剩下来的几个钱也化光了,现在已到了身无分文,连吃饭也无着落了,黄阿蟹发起愁来。原本是等到生意做顺了,买件新衣衫,再手提礼物,才体体面面去见宗亲尚书爷,现在就这样灰着脸去求见他?罢罢,谅尚书爷也不会过意。鼓起勇气,来到尚书府,先对门官作揖行礼,说道:“阮是从潮州府饶平县东界大埕乡来的,是尚书爷的宗亲,有要事求见尚书爷,敢烦通报一声。”
那门官老爷把黄阿蟹上下打量一番,心想:看他这副模样,就跟叫化子差不多,听他的口音,却是地道的潮州人。老爷早有吩咐,只要是家乡来人,一概不许阻拦。便说,请你少等。径自入内通报。
  这一日礼部尚书黄锦大人不用上朝议事,正闲坐书房观书,门官来报道家乡有人在外求见,黄大人便说,开中门迎他进来。门官听了却是不走。黄大人抬起头来问:“你还有何事?”
“回禀大人,来人衣……”
  话还未出口,便给黄大人打断:“你是不是又要说来人衣冠不整?我不是常对你讲过,我们家乡民风纯朴,却是心地善良,热情好客,比不得官场中人,讲究繁文缛节,却又免不了矫饰,令人生厌。更何况俗话说得好,亲不亲,故乡人,美不美,家乡水。总之,开中门接客。”
  门官不敢怠慢,赶紧照办,打开中门,恭恭敬敬把黄阿蟹请了进来。尚书黄锦大人也放下手中的书,来到客厅。黄阿蟹见了尚书大人,便卟通一声跪下,黄锦慌忙离座将他扶起,说:“乡里乡亲的,何用行此大礼,快快起来,坐着说话,拉拉家常,老夫正要向你打听咱家乡近况呢。”
  黄阿蟹一听这话,心头暖了许多,心想尚书爷果真如乡亲们所传说的那样平和可亲,一点也没有架子。未见面时心中还有许多局促不安,现在完全消失,坐了下来。黄锦尚书先是问了许多家乡情况,黄阿蟹一一回答,接着就介绍自己:小的土名叫阿蟹,也姓黄,家住尚书爷的家祠后头。打自小时候起,就听我爷爷讲尚书爷少时如何聪明好学。小的虽不识字,但却会背许多尚书爷小时做过的对子,真是好些趣味……一提到在家乡那些广为流传、饶有趣味的对联佳句,黄阿蟹更加无拘无束,一下子忘记他是因饥寒交迫来向尚书爷求助的,真的开始朗声念了起来。黄锦拈拈须,他喜欢黄阿蟹这样朴直无华的农民乡亲,微笑着听他念自己童稚时代习作,仿佛又年轻了许多,仿佛回到了阔别了的故乡。等黄阿蟹把联对念完了,黄锦才开口:“阿蟹宗亲,这次到京城何事?”
  “来,来经商。”阿蟹的声音小得像蚊子。
  “经商?好呵,无农不稳,无商不富。蟹宗亲既务农又经商,两头都占了。只不知做何生意?”
  黄阿蟹不好意思地苦笑,说:“不怕尚书爷笑话,我这人呀,哪会经什么商做什么生意,就只会在家乡大埕舞三尺六!我这次来京城是栽了个大跟斗,回去一定会被薄壳行老板笑死!”
  他把事情经过一五一十告诉了黄锦。然后说:“现在弄得身无分文,无法回乡。今日来见尚书爷,是想求尚书爷资助我些须路费盘缠好回乡里。”
  听了阿蟹诉说,黄锦心中甚是同情他的遭遇。刚要开口叫帐房先生出来,让他取几两银子资助乡亲做盘缠。话未出口,又有了新主意。其实,他不单同情,还有几分不平。心想,咸薄壳就是好东西嘛,佐早膳最开胃,虽说京城里的人少吃白米稀饭,咸薄壳销量可能少些,但也不至于满京城叫卖无人理睬嘛。其实是他们不识货。于是改口说:“好呀,阿蟹宗亲,谁说你不会经商,我说你颇有眼光。薄壳是俺家乡有名的特产,家家户户离不了,我少时在家乡,没有咸薄壳还咽不下饭呢。来到北京就是稀罕物。经商之道,在于互通有无,在于以奇取胜,你这次运咸薄壳进京贩卖,贺喜你,一定大发其财。我建议你,这种稀罕物不可论斤卖,要论粒算钱。明白么?好,送客!”
  黄锦说罢,径自走进书房,把阿蟹一人撂在客厅里。阿蟹闹不明白,尚书爷怎么啦,刚见面时还有说有笑,怎么一提起借钱口气就变了,还挖苦我,向我贺喜,贺个屁喜!难怪有人说当官人脸上阴晴无定,说变就变,此话千真万确。罢罢,不借不借,反正天无绝人之路,回去再想办法吧。他怏怏走出尚书府。
  隔日,礼部尚书黄锦大人就病了,无法上朝议事。而且一病就是好几天。黄锦是德高望重的朝廷重臣,他生病不上朝可不是小事,前来探望者络绎不绝。有一班趋炎附势的达官贵人,心想现在正是巴结尚书大人的时候,就七弯八曲四出打听,都问黄大人为何玉体欠安,需荐什么医,要用什么药,是八两重的高山野人参,还是生长千年的大灵芝?尽管说,保证设法弄到。打听的结果说黄大人其实也没什么大病,可就是胃口老不开,看见鱼呀肉呀之类的东西就想吐。他只“想食”一种叫作咸薄壳小食,就是没有办法得到,故弄得精神萎蘼不振。那些人以为为黄大人效力的机会来到了,就满北京城打听,何处有这种东西卖? 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,终于打听到了黄阿蟹的住处。正发愁如何筹措到回家乡路费的黄阿蟹,突然时来运转,原本无人问津的咸薄壳转眼间就成了抢手货,前来光顾的都是衣着光鲜的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家,他们所买无多,或半斤,或三二两,而后丢下银子就走。黄阿蟹起初还按原来预定的价钱卖,忽记起尚书爷的吩咐:不可以斤论价,要以粒算钱,我何不试一试。隔日,他真的奇货可居了。但是,那些来光顾的好像不在乎这些,照样丢下了钱就走。黄阿蟹的一小半筐咸薄壳发了一笔不大不小的财,心头那个高兴呀得意呀就别说了。可是又觉得纳闷,这些人怎么原先连看都不屑看咸薄壳一眼,怎么转眼间就变得那么金贵?这里头有什么奥妙?想了一夜,把大腿一拍,大声对自己说:我明白了!他换了一身光鲜衣衫来见尚书爷。
  尚书大人的病已经好了,刚刚罢朝归来。黄阿蟹一进来就磕头下跪:“尚书爷,难为你一片苦心,小的错怪了你!”
黄锦正在用膳,饭桌上摆的正是黄阿蟹卖出去的咸薄壳,老人家口里正有滋有味解壳呢。他放下碗筷,将黄阿蟹扶起,微笑着说,“不是我的功劳,咸薄壳本身就是一种味道绝佳的腌品嘛,你让京都人增长了见识,不用过多久,他们就真的会把这种食物当珍品,还有我,也应该谢你,你让我解了思乡之馋。”
  黄大人果然有见地,过了不久,北京人开始喜欢吃咸薄壳了。文人们还给它取了个文绉绉的名字:风眼鲑。黄阿蟹呢,自然是欢欢喜喜回到家乡大埕,把在京城卖咸薄壳的经过告诉了乡亲们。